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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
白天总是那么长,直至戌时,星辰才坠浮河面,一荡一漾地淹了暗处。她到猪圈里看了看小六,又将新韭浇透,才倚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喝起凉水。入夏以来,她老觉得燥热,身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簇一簇地拱,拱得她口干舌燥,走起路来脚底仿佛踩着闪电。惟暮色四起蝉声疲乏,夜虫鸣声从河的此岸跳到彼岸,她才静下来,身体里的火才被黑色掐灭。她静了,小六却不安生,躺在猪圈里不停哼唧。小六就要当母亲了,胃口却越来越差,连最喜欢的落莉放到嘴边,也不屑睁眼瞅瞅。有时她站在猪圈旁忧心忡忡地盯着小六,不晓得哪天它若真分娩了该如何是好。公社唯一的兽医年前就死了。张金旺呢,更指望不上。他在大清河盐场搞“四清”,夜里带领村民背语录,个把月不曾回来。即便回来又怎样,据说他对何桂玲有意思。全村的人都知道,他为何桂玲生过一场大病,整个暮春,他母亲都会叹息着将药草渣滓倒在门前,嘴里嘟嘟囔囔骂个不休。
又用扫帚扫了庭院。扫帚苗在沙地上留下一绺一绺白迹,月光铺上,无数根羽毛似乎就飘升起来。扫完院子又将农具摆放齐整,锹挨着锄,锄挨着镐,镐挨着镰,镰的旁侧是粪筐。拾掇齐整才拽了草垫坐下。坐下了眼睛也不得闲。夜色浓墨,盯得久了,仍能辨出哪里是高粱地,哪里是稻田,哪里是玉米地,哪里种着黄豆,哪里种着芝麻,哪里又种着荞麦。在所有的墨绿、浅绿、素黑、墨黑、叶脉抖动的光之上,肯定就是涑河了。涑河在夜晚是莹黑的。她侧耳听着涑河之上幽暗的叫声、草鱼从水里一跃而出的尾响,以及溽热夏风吹拂水纹的细碎呢喃,还是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庞,抽噎起来。
母亲去年过世了。
母亲去世后,她从哥哥的院子搬出,住进涑河岸边的这栋老宅。据说老宅解放前是地主陈家的,如今早已没收,亦未存后人,因了离村窎远,也没得派上公用。自她记事起,就没盘起过炊烟。队长是本家,哥哥跟他打了招呼,他就将把生锈的钥匙给了她。说实话她很想跟哥嫂住在一起,只是每逢晚上就念起母亲,念起面目模糊的父亲,难免从枕头这头挪到那头,再从枕头那头挪到这头,直到将天辗转亮了,才眯个回笼觉。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没一点精神,瘟鸡一般。哥哥家有八个女儿,最大的跟她同龄,最小的才五岁,闹闹嚷嚷如牲畜市场,肃静些也好。搬过来不几日也就习惯。白天挣工分,晚上在院子里浇菜洇地,背背主席语录,倒也安生自在。前几日跟妇联主任借了辆纺车,将积攒了几年的旧棉花倒腾出来,一捆捆纺成线,等来年开春,托邻村的拐子织成布匹,就能给哥哥做几件布衫。也曾想给张金旺做一件,不过因了何桂玲的事,心里多少有些疙瘩。张金旺搞“四清”前倒也来拜访过她一次。他确实瘦了许些,脸上的麻子印更密实了。张金旺跟她站在院子里聊了许久,事后想想聊了什么,倒也记不起。临走前他递给她两双袜子,说是托人从供销社买的。她没接,张金旺就将袜子塞她手里。那是两双绿色的袜子,从罗马尼亚进口的。他还说,他会给她写信。
她倒没应过他什么,以前他们有个学雷锋小组,组员俱是村里未婚待嫁的小伙姑娘,倒是常组络些活动。他们曾趁着夜色给生产队的稻田灌水,晨起时腰脊都炸裂,几个姑娘家还连夜做了条棉门帘,大雪那日挂在何光棍家门口。张金旺不是个话多的人,她也是。何桂玲倒麻雀般聒噪,就想不明白,张金旺怎么会喜欢镶着一只金牙的何桂玲?仿似人家没看上他,这才正眼瞅起自己,心里终归有些麻麻幽幽。不过在月光下纺纱,偶想起张金旺,嘴里尚有一丝水果糖的甜。
那个穿白布衫的男子何时来的河边?想不起来。反正有那么一天,七八点钟光景,这人骑着辆老水管自行车慢慢悠悠地从岔路过来。天蒙黑,她还未点煤油灯,正坐在院子里吃晚饭。之所以留心到他,是他的布衫太白了。这人将自行车扔到黄豆秧苗旁,瞅也不瞅别处,径自褪掉布衫,光着膀子在河里洗将起来。她的脸就红了,转身回了房间,灯也没点,只将语录贴上心房,不知如何是好。看样子不是村里的年轻人,村里的男子都知道她住在这里,万万不会如此冒失地跑河边洗澡。还是忍不住朝窗外窥去。糊着浆纸的窗棂被木棍支起,透过薄薄的雾气放眼过去,只觑到黑乎乎的柳树枝和豆角秧。那人倒仿佛走掉了般。就想,兴许是邻村的人路过,耐不得一身粘汗,这才不管不顾洗了洗身子。
翌日上工,妇联主任老远就朝她打招呼,眉眼都是笑。待近身方才说,老妹子啊,有人给你写信了呢。她喃喃着说,谁会给我写信呢,别骗我了。妇联主任拧了拧她脸蛋,十七八的姑娘水里的莲花,当然有人惦记着。接过来看,真是封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来信,看了看封皮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松松垮垮,就想起一个人高高的身坯,瞬息脸就不晓得往哪里搁。妇联主任打趣道,别看老妹子黏黏糊糊,话不多,可男人啊,就喜欢这样的。旁人就附和着大笑。她忙将信封塞进裤兜,低头捉起蝗虫来。
这年的稻田,倒是长得好,粪用得足,水也盈旺,都寻思是个好年景。不成想怎么就闹起了蝗虫。她还没见过这么多蝗虫,一只飞起,另一只尾随,眨眼空档百十只也有,从头顶乌央乌央飞过,还没缓过神,耳朵里全是翅膀撕裂空气的尖利声响,抬起头,浩浩荡荡的一片又一片绿云就移过,飞过之处,稻叶被啃得七零八落。公社就号召各村各队逮蝗虫,男子若是一日逮一千,记工分十二分;女子若是一日逮八百,记十分。村人便狂喜,往日里劳作一天,不过男子记十分,女子记八分,这逮蝗虫无论如何比间草、施肥、去除蘖枝要清闲吧。没想到并非如此,蝗虫贼头贼脑,小腿一蹬翅膀一张就飞出去老远,捕捉起来真是不便。怕踩到秧苗,又只得在田垄上,一日下来,逮四五百只已是庆幸。反倒不如平常里挣得工分多,难免发些牢骚怨言。她倒是不关心逮了多少蝗虫,她最想知道的,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垄上走着心里却老惦着裤兜里的那封信,腿脚便滑进稻田,裤子鞋子全是泥水。村民哄堂大笑,她也恨不得如蝗虫般拍着响翅飞走。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收了工,这才小跑着回家。衣裳也顾不得换洗,先将那封信掏出来,拿剪子小心着剪了细口,哆嗦着将白信笺抖落出来。果不其然就是张金旺写来的。他说,周桂花同志,我在大清河这边工作很顺利,组织信任我们,我们也不能辜负组织,已经清理了三名队长,一名是为相好的寡妇多记了三百工分,一名是侵占了村里的两张梨木桌,还有一名是死活背不会“老三篇”,如此如此。最后他说,虽然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成鸡,我们在战略上要蔑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他的本事就大了。
这封信她读了几遍,读到最后总是失望。他提了半天工作,唯独没有提她,没有问她的猪胖了没有,没有问她的辫子是不是更长,也没有问她穿没穿他送的罗马尼亚袜子。不过,她还是把那封信重新叠好,小心着塞进信封藏到镜框后面,想了想不放心,还是用报纸包了,塞进炕席下。等月亮升起,才煎了碗豆角就着玉米粥草草吃掉。吃完了又扫院子,扫着扫着,便听到河边响起哗啦哗啦的声响。不禁愣眼瞅去,正瞅到有人洗澡。这人无疑是个男人,站在岸边,肆无忌惮地擦弄着身体。这胸口就憋闷得很,有火在舐,她分不清是源于羞愧,还是源于愤怒。转身进了屋,从笸箩里寻把剪子紧紧攥在手里。男子无疑是昨日里那男子。看来不是偶然路过洗澡,倒是将这里作为澡堂了。若是个下作的人,知晓她一个姑娘家独居于此,难免会生歹心。暗地埋怨起自己,为何偏要搬到此处。若是仍住老院,怎有这般的荒唐事担忧?这里想着,便听到外面有人喊:家里有人吗?
颤抖着手将煤油灯点燃,清了清嗓子嚷道,谁啊?
便听那人说,我是隔壁村里的,路过这里,口渴得紧,能否讨碗水喝?
她提煤油灯走出去。那人尚在篱笆外,她定了定神说,你进来喝吧,水缸就在门口。
那人搡开院门,闪进来,舀水,咕咚咕咚喝,又将水瓢扔进缸里,擦擦下巴说,真是谢谢你了。
煤油灯抬了抬,正是这几日接连洗澡的男子。头发蓬松湿漉,白布衫也是半湿。她说,客气啥,乡里乡亲的。
他说,我这些天单位搞演出,排练到很晚,再骑上几十里路,快到家了,总是一身汗,禁不住在河里冲凉,你可别介意。
原来是个公家人。公家人细眉细眼的,说话声也柔和。她就问,你做什么的?
男子说,我在文工团。
她眼睛亮了亮,问道,你会唱《拉骆驼的黑小伙》不?男子摇摇头说,不会。她又问,《接过雷锋的枪》呢?男子又是摇摇头。原来是个不会唱歌的人。她说,你不会唱歌,肯定会跳舞了,不然你在文工团做什么?男子轻笑了两声说,我也唱歌,我也跳舞,不过都是你没听过的。他的口气并没有炫耀或嘲讽的意思,不过她还是有些不舒服,就说,我们前年还到公社参加过汇演呢。男子也没有追问她演过什么节目,他的眼神飘来飘去,皮肤又那么白,站在夜色里,随时要消逝的模样。
你们最近在逮蝗虫吗?男子从身后拽出个物什,说,这东西送你,保证你能挣十个工分。她撇了撇嘴说,放水缸旁边吧。男子说,要不我给你演示演示?我自己做的。他眉眼竟有些羞赧,你要是觉得不管用,我再重新做一个给你。
她说,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男子转身就走了,老水管自行车咿咿呀呀地消失在绿沙帐里,白色布衫也只是闪了几闪。她将手心里的汗在裤子上蹭了半晌。
那夜倒睡得踏实香甜,听到上工的钟声才蓦然醒来,慌乱着穿衣洗脸,跑出院子时撞到了水缸。有东西便歪歪斜斜倒将下来,匆忙一瞥,记起是昨夜里那白衣男子送的,忍不住打量,却是一杆绿竹竿,铁丝拧成圆形罩了塑膜紧紧绑在竹竿顶部,倒像是麦田里的稻草人。就想,这男人聪明得很,别人怎么就没想到?
带到稻田,逮起蝗虫来还真是应手得紧,不用跑不用颠,竹竿握稳了稻上挥上一挥,几十只蝗虫便稳稳落网。队长见了很是惊讶,说,这么简单的法子我们怎么没想出来?不就是逮知了用的嘛!夸了她几句,吩咐小队长们分头去做器具。她心里难免有些欢喜,又想起那男子,也是古怪,不会唱不会跳,还在文工团里营生。每日里骑上几十里路倒是辛苦,不过,比起张金旺就幸运多了。张金旺的大清河盐场离家百十公里,搭马车的话也要一整天。又想着如何给张金旺回信。看来要去供销社买信纸了。
那晚早早吃了饭,院子也没有拾掇,就在煤油灯下写起信来。她写道,今年夏天比往年都要热,蝉多,蛇多,连蝗虫也多。这些天生产队一直在灭蝗虫。不过,毛主席说过,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到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蝗虫肯定也是这样,注定会被消灭的。不过,优势而无准备,不是真正的优势,也没有主动,懂得这一点,劣势而有准备之军,常可对敌举行不意的攻势,把优势者打败。队里一开始被蝗虫闹得心焦,不过,自从发明了捕虫器,人民群众就有了优势,就能把蝗虫全部消灭。写到这里时她难免想起那个白衣男子,斟酌了一番,还是一句话都没提。最后她写道,希望张金旺同志身体健康,革命友谊永远永远不朽。
又读了一遍,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及至窗外大亮,白色水鸟从河面掠过,小野鸭在睡莲里凫来凫去,她方才醒来。站到院子里伸个懒腰,才发觉缸里的水是满的。如果没有记错,昨天只剩半缸水,她有些劳累,懒得动弹,并没去井里挑水。是谁做的好事?就想起那白衣男子,不过马上又摇摇头。想,他昨晚是不是又来河边洗澡了?像他这么爱干净的男子,倒真是不多见呢。
那天晚上闲来无事,将猪圈里的粪起了。小六一直趴着哼哼,掐指算算,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看样子过不几天就分娩。小六是哥哥买给她的。哥哥说,你一个姑娘家,不能老闲着,养头半大猪,忙忙活活,一年就过去了。年底了把猪卖掉,攒些嫁妆钱,找个好小伙子完全不是问题。她也没吭声。他们家是中农,又这么早没了父母,婚事还是谨慎些为好。又记起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叮嘱,千万别学别人家的姑娘,靠着门框整日里嗑冬瓜子。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末一句话。望着逐渐黑下来的涑河,哀伤像雾霭般将自己笼住。虽说孤身一人过日子,但并不比村人过得差,委实没有什么好哀怨,可心里就是膈应得很,常常看着河流,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甚至想,这世上的人,跟这涑河里的浮萍并无二致,灭了生,生了灭,灭灭生生,生生灭灭,没有什么好怨怼愤懑,哪怕是当世最伟大的人,上千年过去,记得的也不曾有几个。
那晚正胡思乱想,便看到白衣男子忽从篱笆外跑过。他仍套着那件白布衫,一晃两晃地就被暗夜吞噬。不过十余分钟,却又从高粱地里窜出,一味地奔跑。也不知在追赶什么。耳畔几乎能听得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忍不住走了出去。那时月光正好,过不会儿男子又跑到门前,她“喂”了声,男子才猛然停住,问道,你瞧见那人跑哪里去了?她说,我没看到旁人,只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傻子似地狂奔。男子哎了声说,都怪你,我眼看就要逮住他了。她问道,那人是谁?偷粮食的吗?你是护秋员吗?男子摇摇头说,你想不想帮我?她问道,帮什么?男子说,那人待会儿还会从你门前跑过,他被我吓破了胆,已然疯癫,到时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你要是见了他,拿我送你的竹竿绊下他双腿就好。她迷迷瞪瞪地乜斜他一眼,说道,只这些吗?那人是坏分子吗?男子点点头道,你真是冰雪聪明。
她刚回院里拿了竹竿出来,便有一矮胖男人跑过来。套一身绿衣,眼球凸起,头发被风吹得一跳一跳。忙将竹竿扫过去,那绿衣男子一声大叫立仆于地,白衣男子趁势赶来,用野草拧巴拧巴缚了男人,转头朝她笑了笑,却是半句话也无。
她愣愣地看着他们在黑夜里蠕动不见。
翌日,村人带着捕虫器来到田间,才发觉蝗虫似乎大面积撤退了,只逮到些麦粒般大小的幼虫,想是这个把月的辛劳没有白费,蝗虫也没革命气焰吓跑了。
那男子,几乎每日都来。倒不怎么洗澡了,时常站在篱笆外喊一嗓子,将她唤出,唤出来了也不吭声,只是默递给她条草鱼或者青鱼,个头大,也吃不完,往往只是将鱼头炖了,身子骨头一并给嫂子拎过去,喂给那些长得比桑麻杆还孱细的侄女们。有时也会给她送些河蚌,肥得赛羊油,还从里面掏出过一颗玻璃球大小的东西,亮亮的,放在窗台上,夜里也发着幽光。有时她在月下纺线,纺车嗡嗡地响着,棉花团变成一根根银线吐出来,她再一绺绺捆绑好,放在沙地上。煤油灯时常跳芯,忽闪忽闪的,也容易被夜风拂灭,倒很是缠头。有一天,这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寻了盏马灯,替她挂到屋檐下。她笑着对他说,你倒真是有办法。他抿嘴笑了笑说,我本事可大着呢。她说,本事大的话,帮我来纺线啊。
说完就有些后悔。这深更半夜的,让一个不清楚来历的男人替自己纺线,要是被村人看到,不定要传出什么风凉话。况且,男人家又怎么会干这样的活?不成想那男子想也没想就说,这有什么难的,瞧我的好了。将她撵到一旁,自己坐上草垫,调了调纺车,径自有板有眼地将棉花扯好,一条条塞进去。他长手细脚,倒是麻利得很,纺车也嗡嗡地转得比以往更快,在月下,他的脸白皙莹润,没有一滴汗珠。她就说,看样子,你倒是比我娴熟呢,小时常常帮你娘干活吗?他将手中的线停下,盯着她看,看了半晌才嗫喏道,我娘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你要夸的话,倒不如夸我心灵手巧。她说,你呀,别人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主席说,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可千万不能骄傲。男子默不吭声,只是纺车转得愈发得快,那手上的白线倒比月光还白还长。她说,天晚了,你快回家吧,省的家里人担心。他哼了声说,家里人谁管得了我?她就舀了瓢水递给他,不晓得再如何接话。多年后,她仍时常念起那个夜晚,河边的院子里,他仰头喝水的样子:脖颈比细腕葫芦还瘦,几乎没有喉结,脸上的汗毛被马灯昏黄的灯光映得毛茸茸。有那么片刻,她差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上一摸。
那晚男子走得很晚。她都有些困顿了,回屋趴炕沿上睡着。醒来时天已大亮,院子里的几捆棉花都已纺好,线捆得整齐,地上浮着层碎棉絮。水缸里的水还是满的。
张金旺又来信了。张金旺的字似乎比上一次好看了些,写了满满两页。他说,“四清”工作取得了丰硕成果,县里已经将大清河盐场列为示范点,要组织全县搞“四清”人员前去考察学习。他还骄傲地说,他帮助一位不识字、眼睛得了白内障的老太太背会了《愚公移山》。老太太不仅能正着背诵,还能反着背诵。他下一步的任务,就是教她《纪念白求恩》。
她想,他这么忙,还给她写了整整两页信纸,真是不同寻常的革命友谊。竟有些隐隐地想他,想他高挑的个子,鸟窝般的乱发和白色的布衫。想着想着,猛然惊醒,竟然是把张金旺的样子和那白衣男子的样子混淆了。觉得格外对不起张金旺,就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让她再次失望的是,他仍然提都没有提小六。
小六的乳头越来越大,潮红发亮,用手一挤就流出清亮的乳液。听有经验的人说,大抵四五天就要分娩了。她让人家捎信,叫哥哥这两天回家帮忙,顺便给她买把镰刀。母亲留下的那把镰刀,别说割草了,割起草纸来都费劲。不过哥哥捎话回来,他们单位出了点问题,要处理好才能安稳,给小六接生猪崽的事,最好找队长商量一下。她想了想,为啥非要男人帮忙呢?家里那么多侄女,随便抻几个过来,打打下手就好。不成想真到了下崽那天,小六竟一直熬到午夜,三个侄女全在炕头上睡熟了,她一个人蹲在猪圈里,看着小六四肢伸直躺卧在那里,不断有黄色粘液流出,自己倒是乱成一团麻,一屁股坐在猪食槽子上。此时便有盏马灯晃过来,在她脸上停了停。她听到有人说,我来吧,你先去歇息。除了那白衣男子还会有谁?她就问,你给猪接过生?男子说,没有。她问,你给马接过生?男子说,没有。她有些急,嚷道,那你装什么兽医?男子说,这些雕虫小技,还需要学吗?
折腾半宿,小六安生了,七个崽哼唧着嘬奶。侄女们也都醒来,围着小猪嘁嘁喳喳。她备了猪食,再去找那男子,男子已经走了。就问侄女,帮忙接生的人呢?侄女瞪着迷迷糊糊的眼说,不是你自己接的生吗?她也没顾得上跟侄女计较,人家帮了半宿忙,连个西红柿都没吃,真是对不住。
当晚侄女们刚呼啦啦走掉,男子就过来,背了几袋麸皮,说是老母猪最爱的料,又叮嘱说,每隔两个时辰要给小六喂次清水,清水里要加些粗盐。要是得了空闲,最好到供销社买些豆饼。她嗯啊着应允,其实委实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人家。男子似乎看出她有些过意不去,就说,你个姑娘家,养猪养羊的,忒不易。我这么帮你,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意思。她红着脸看他,说,不如这样,今晚我请你吃顿便饭吧?这些日子,你倒是帮了我不少大忙。
男子盯她半晌说,我不饿。
她说,你不饿的话,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吃。我吃了,就等于你吃了。我这心事就算了结。
男子笑了,说,你这是哪门子道理?
她说,这是我们周家的道理。我妈说过,千万不要欠人家的,钱物如此,人情更是如此。
男子想了想说,也罢也罢。你们这些人……倒少有你这般心口合一的。
她就让他坐在院里纺线,自己烧了灶,用酸酱炖了茄子尖椒和豌豆,盛了碗黍米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自小到达,她还真未见过这般男子,干净得像棵刚蹿了花的高粱,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吃着吃着她问他,你家是哪里的?这么久了都没听你念叨过。男子沉吟了片刻说,我家啊,就在涑河之上,我们也算是同乡。她问他,你姓什么叫什么?日后路上遇到,都没法打招呼。男子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她说,哎,你是孤儿吧?父母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他没有应她,她就继续问,你们文工团最近在排演什么节目?你不会唱歌不会跳舞,难道在那里当会计吗?
他将手里的活停了,转身笑着望她,望了良久才说,我倒是会跳舞,不过,跟你们跳得不是一回事。她将碗筷推到一旁拍手道,我最喜欢看人家跳舞呢。男子也没有拒绝,将纺车搬到篱笆旁,站着朝她笑了笑,径自跳了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种舞蹈呢,她之前从未见到过,当然,在她未来的七十年之内,也从未见到过。她感觉这男子仿若一株高挑植物肆意地在夜风中摇摆,或者说像一尾青鱼在浅水里曼妙着游动。他身上似乎没有骨骼和血液,所有羁绊人步履的都不能牵绊他的腾挪跳跃,翻滚踢移,月光下,他的身体越来越虚无越来越缥缈,在某个瞬息她感觉到这个男子已经被月光融化了,只有他的影子依然在庭院里袅袅舞动,她相信即便是猪栏里的小六和它的猪崽们也被他的舞步迷住了,它们很久没有发出愚蠢的呻吟和哭闹声。当一声断喝从篱笆外传来时,男子的身影才定在纺车旁,他显然是愣住了。她再次听到一声大喊,喊的是什么完全没有听清,她的耳朵仿佛也和瞳孔一样被死死地钉在男子身上。然后,她看到男子缓缓地瘫倒在地上,她泪眼迷离地看着哥哥攥着把镰刀站在她身旁,刀刃在月光下滴答着血。她再去看男子,男子踉踉跄跄地朝篱笆外走去。她试图喊一嗓子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一直没有回头。
后来,她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日后据哥哥说,那晚他急匆匆打单位归来,心里惦着小六产崽的事,晚饭没来得及吃就拎着新买的镰刀前来探望。他已听女儿们说过,小六生了七头猪崽,为了奖励小六,他还特意从家里背了半块豆饼。当他急匆匆到了妹妹院子门口时,赫然发现一条硕大的白鲢正甩着尾鳍在月光下扭动。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长这么大的鱼,它的鱼鳞在月光下仿佛一块块碎玻璃发出妖冶明亮的光芒,而妹妹,就站在那条鱼的旁边痴痴凝望着它。他当时吓傻了,那条鱼比妹妹还修长高大,他很怕妹妹一口就被它吞咽到肚腹之中,所以他先是大喝一声,扔掉背上的豆饼直冲过去,挥起镰刀朝那条鱼的头部狠狠砍了一刀。当然,他也被自己吓傻了。等他瞪眼再次观瞧,那根本不是条鱼,而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我肯定是中了邪,日后他曾经不下五十次跟妹妹解释那晚的事。不过你放心,每次他都拍拍妹妹的肩膀神情肃穆地解释说,那个年轻后生屁事都没有,他只是被我砍伤了耳朵。没瞧见吗,地上就那么一星两星血迹,他根本就不会有鸟事。他去哪儿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太累了,晕倒在我怀里,等我将你安置好出来,那男人已不见了踪迹。说实话,我心里更内疚啊,莫名其妙地砍伤了个人。问没问旁的村庄?当然了妹妹,我走访了涑河边上的十八个村庄,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在文工团上班的孩子,也没有这样一个会纺纱织布的孩子。他是哪里人?他去了哪里?兴许他只是个过路的,帮了你的忙,鬼使神差地给你跳了段舞。有些人就是这么样的,妹妹,突然出现了,突然又消失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日子还长着呢!那晚我怎么会喝酒呢?我心里挂惦着你,哪里有心思喝酒?他肯定会没事的,只不过被我吓到了,日后才没敢再次拜访你。或许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东跑西窜,没个球事。不过我觉得他对你也没安什么正经心思,不然何苦大半夜的来帮一个陌生姑娘做事?不陌生?不陌生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晓得!这事可千万不能说与旁人听!张金旺要是知道了,还会给你写信吗?
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日日听哥哥唠叨这些无用的话。即便是假话,重复了千遍也成了真话、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到了最后,她也渐渐心宽。哥哥兴许说得没错,没准就是个不靠谱的庄稼人,恰巧帮了她的忙,那晚被哥哥惊到,是再也不敢贸然拜访。
病快好了,张金旺也从大清河盐场回来了。据说“四清运动”已经圆满结束,一项更伟大的运动已经在首都轰轰烈烈地展开。张金旺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了妇联主任做媒人,先跟她定了亲。定亲那日,她到张金旺家吃了顿萝卜虾皮馅的饺子。吃完饺子天已经擦黑,张金旺要送她回家。她说,虽然定了亲,还是要该来的才来,该往的才往,不能被人家抓住把柄,说我们只谈恋爱不谈革命。张金旺就有些羞愧,说,周桂花同志,我还没有你的革命意识强,没有你的思想境界高呢,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们并肩战斗,携手共进吧!
待她回到家里,喂了猪喂了鸡,又扫了庭院,才走到岸边站了会儿。秋天到了,庄稼已经收割完毕,高粱玉米归仓,水稻也已上交县里。月色不如夏日里白亮,罩在河水上,有些铁器的清冷。这时从小路上踅过来个老妇,虽然只是深秋,却裹了黑色棉衣棉裤,头上也裹着条黑色纱巾。见她站在河边,就咳嗽了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她看了妇人一眼说,能有什么事。妇人并未走开,反倒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立。她觉得有些诧异,难免侧头瞥了两眼。老妇这才慢慢腾腾地说道,他委实伤得不清,养了几个月不见好,怕是要走了。
她打个寒噤,死死盯看着老妇。老妇说,劫难就是劫难,破不了的。他修行了两千年,不也如此结果?
她伸手探了探妇人额头。妇人掸掸手说道,你也休要可怜他,你们的日子,怕是更难更苦。她将老妇的头巾裹得更紧些,轻声轻语道,快回家吧,免得家里人惦记。
她知道,束河两岸有不少疯妇,春天或是晚秋,都喜欢在岸边怔怔着行走,走着走着就走到那水里,再也没有出来。
老妇瞀她一眼,道,你婚期定了吗?
她想了想说,定了。
老妇幽幽地问道,什么黄道吉日?
她想了想说,还有一个月。
老妇人就掐了掐手指说,哦,阴历是冬子月十五,阳历嘛,是……
她看了看老妇说,没错,阴历冬子月十五,阳历嘛,是十二月二十六号,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号。
年1月5日于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