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磨砺，总能荡涤去心灵上的一些灰尘；静夜的沉思，总能找回一些苦难中的温馨。

现在想来，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论生命走到何处，也不论岁月走过了多久，在他的心灵上，儿时的经历注定还是会留下一些阴影。任岁月和风的吹拂，任春夜喜雨的梳洗，依然保留着浓浓的印记。

肉食者鄙，这是读书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记得的一句话，出于本能的思考，我们当时好想吃点肉食哦，为什么是卑鄙呢？长期以来，一直都认为肉食是补身体的、是贵重的食物，似乎还带了些许的神圣，是长久内心的渴望。对于肉食的浪费，总是本能地的心痛，似乎就是偷了东西造成的心中不安的感觉。

这一切都源于自己儿时的心迹，一点小事造成的温暖又痛苦的记忆。

记得是年，医院动手术。那时的农人称呼母亲的这种病叫“泡颈”，后来才知道是甲状腺肿大。我朦胧中记得这种病既影响吞咽，又特别影响形象。乡下一些没有素质的人，特别是一些小孩子，总是以“泡颈”代替母亲的称呼。这对于我，我们家，特别是母亲，无疑是极大的羞辱和伤害。

对此，不敢反驳，也无力反驳，也不知道从哪里去反驳。只好和泪吞下这个称呼，再给自己的心上扎上一刀。

依稀记得，当时母亲的甲状腺肿到两个馒头那么大了、很硬，几乎和脖子融为一体了。记得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这样，因为贫穷无力医治，已经拖多年，到了难受得让她喝水和呼吸都很困难，更不用奢谈美了。

父母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也是爱美的，特别是母亲。母亲爱干净在村子里是出名了的，农村人经常擦洗桌面很正常，可是母亲却要定期擦洗桌子、椅子、凳子的腿和脚，而不理会父亲的埋怨，也不怕自己的辛苦。她就是喜欢干净整洁，从没有埋怨家穷，以致我长大后，怀疑母亲似乎有些洁癖。

母亲动手术的前两年，两个哥哥也长大了一些，一个是19岁、一个是12岁，他们也能挣一些工分了，给家里增加一点力量。以前家里都是“超支”，也就是大集体时代工分钱抵不上口粮钱，年底结算自然就没有钱了，还要欠生产队里钱。

有时，为了还“超支”款，生产队在年底还要从超支户家里，拿走一些能值一点钱的“好”东西，有点抢的味道，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现在想来，这感觉就似乎自己的孩子被人抢走，自己的作品被人偷走的感觉，痛心又无奈。农人在传统“欠债还钱”的古训熏陶下，找不到说理的理由。那时的视野，也自然不知道从那里去找到公平。

年春天的某个晚上，借着煤油灯暗淡的灯光，晚饭后的时刻，父亲沉思良久后，忽然打起精神对我们兄弟说，今年我们全家要好好干，去年把“超支”还完了，下半年看来能“进钱”了，再借一点钱凑上，就给你妈把病治好。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我们家的春天就要到来，隐约地听到春天的脚步声。

当时我们全家好像要实现一个伟大的工程，全家人充满了信心和希望。通过全家一年的努力，年底果然“进钱”多元。次年4月份，父亲医院——湖医院为母亲治病了。家里只有哥哥、弟弟和我。大哥被抽到“三线”搞建设了，二哥也被生产队抽调到离家乡数十里外，一个叫“长流”的地方，搞什么水利设施建设。留在家里是12岁的三哥，不到7岁的我和不到5岁的弟弟。

父亲离开家前，嘱咐哥哥要照顾好我和弟弟，也要求我和弟弟要听话。那个时候，父母不在家，小孩子到了晚上就非常害怕，也无缘由的哭了起来。好在哥哥比较懂事，兄弟三人横在床上睡，哥哥在外面、我在里面、弟弟在中间。睡觉前，哥哥总要对我和弟弟说，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带着这样的憧憬，我们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境。

就在母亲住院期间，大约是这年的5月份，哥哥带着上二年级的我和没有上学的弟弟，与村里其他小朋友一起小学上课。途中，经过一条小河，忽然哥哥惊呼一声，发现小河中，有一条大鱼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冲了过去。

所谓的“大鱼”，现在看来，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讲二两以上就是大鱼，由于当时生产队对鱼塘管控严紧，平常基本上没有人家能随便吃上半斤以上的鱼，那确实是一条大鱼。我们几个小孩子，见到这条鱼后，似乎有见到宝贝一样的感觉，格外的兴奋。

于是，哥哥对我们几个小朋友说，今天我们不上学了好吗？把这条鱼抓着。所有的小朋友都很响应，因为我哥哥年龄最大，似乎有一点号召力。于是，我们一行六、七个孩子，在河里开始了伟大的“抓鱼”工程，在大约多米长的河道里，全力的追捕，从上游到下游，再从下游到上游，大约往返了四五个来回，现在看来大约忙乎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还是哥哥把这条大鱼抓住了。

是一条青鱼，大约有四两重。因为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战利品，哥哥一个人拿走似乎也不合适，但是我们家更需要这条鱼，于是哥哥说：我妈住院了，马上要回，我想把这条鱼留给我妈回来补补身体，你们看行不？

大家一想，鱼是我哥抓到的、我哥年龄最大、我们家也更需要，也不好分割。便异口同声地说：归你吧，留给你妈回来吃。当时，哥哥、我和弟弟都非常高兴，内心很是感谢小朋友们的理解和支持。转眼快午饭的时间了，于是各自回家，就当没有发生抓鱼逃学这回事一样，自然也没有给家里大人讲起。哥哥带我和弟弟，满怀成功的喜悦，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把这条大鱼洗干净、去掉鳃和内脏，小心翼翼地腌制起来。10多天后，又把腌制好的鱼挂了起来晾干，等待母亲回来。

其实，对于我们三个小孩子，看着这条大鱼，内心也是很想给自己改善一顿的。由于内心强烈地充满和期待着母亲回家后的惊喜，这个念头瞬间就被即将到来的喜悦冲在九霄云外。

鱼挂在屋子一个安全的地方，由于怕猫偷着吃了，我们兄弟看管的很细心，每天都要看几次，欣赏着、憧憬着、等待着。如同守着一个圣物。

大约一个月后，母亲回家了，我们原本想把这条大鱼给做好，请母亲吃点，可惜她病的很厉害，最终也没有吃上一点。几天后，母亲就因为手术发炎，家里再没有钱医治，便在家里离开了人世。那一年，她42岁。

最终，我也记不清楚，那条小青鱼去哪里了。只是记得，我们全家都没有吃。也曾回想，这一生中，我们兄弟都没有为母亲做过什么，好不容易抓了一条小鱼，以为能让母亲开心一点，依然未能如愿。

留下的，只是心中长久的叹息，也多少有一点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的自豪。

这点自豪，是我心中之于母亲唯一的温暖。

爱，只要是从心灵底处生发出来的，哪怕是一点点看似卑微的行动，哪怕只有豆粒大的光芒。一样坚如磐石，一样地如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