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鱼是很累人的，斛不到还惹人笑话。所以我们干得很少。夏秋之际，在干旱的年份，我们大都成群结队在外河在田野找凼子，找正在抽水的沟渠，然后一阵风似地跳下去先将水面上的杂草清除掉，接着就一个个的在水中发飙，那真是“搅得周天寒赤”。

那时的水，不管是大塘还是小沟，无不清亮清亮的，一点异味也没有，尤其是夏秋时节，那水中的芬芳是十分诱人。江南水乡，鱼米之乡。大大小小的水面上都可以寻得到可口的食物：莲蓬子、菱角、鸡内果，费点劲还可以踩到又嫩又甜又解馋的雪花藕。水面漂浮着的水草往往就能激发起我们混水摸鱼的动机。荷叶成片的水中我们是不去的，菱角菜堆起来的水中我们也是不去的，到处是鸡内菜的水中更是不去的。

经验告诉我们，荷叶成片的水里是没什么鱼的，即使有，也是黑鱼、连胡子之类，而这些鱼最善躲藏，水性又好，任你怎么“浑水”，它就是“我自岿然不动”，而且你在水中越闹得欢，它往烂泥里钻得就越深。我们懒得与它们打持久战，打地道战。菱角菜长满了的水里鱼早已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外乎小鱼小虾。鸡内菜的茎上和叶子的背面全是刺，戳一下生疼。要是戳到肉里面那就麻烦了，先用小针慢慢地挑，挑出来了还好，挑不出来还得煨脓，又涨又痛。但它的果子特别的好吃，茎上皮撕下来之后，用盐一腌，再烧点热香油，拌上点大蒜，那才下饭呢。所以，我们常常整棵的盘上来，用小刀将根叶除掉，拎回家让母亲大人做菜。

如果瞅准了那菱角是家养的，我们也照例跳下去扫荡一番。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些长成型的大菱角摘下来然后坐在树荫下慢慢地品尝，若是被主人发现了，我们便会嬉皮笑脸地说：“口渴了，尝尝鲜呢！”倘若将菱角菜翻得不像样子，那是要讨骂的，遇到不讲理的，还凶巴巴的要打我们，但吃亏的只是他或她的菱角和菱角菜。所以，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告状我们也不怕。因为，人们都这么说：“人见菱角，猪见稻，谁个不吃谁个孬！”在塘里吃是什么事也没有的，顺便带上十个八个的也不打紧，整篮子的往家拎那可就不够意思了。所以，我们每次“尝鲜”都从不往家带。发现了的话，伙伴们会把这些个“鲜”甩得净光，而且还将你开除“摸鱼帮”的。

什么水草都生一点的水里肯定有鱼！

有句成语叫做“水至清，则无鱼”。所以我们摸鱼，一是看水，二是看杂草，合了我们的经验，我们会一个吆喝地跳下去。大家一起动手将大的杂草拔掉，然后便变着法子把水搅浑。

夏天鱼也怕热。在生产队的大塘里，早上去观鱼饮口，那可让你飘飘欲仙，烦恼全无啊。那时一切都是集体的，水塘是集体的，水里的鱼也是集体的。每年生产队都买来鱼苗放养，草鱼、青鱼居多。夏日的早晨，在太阳还没东升之际，大大小小的各色鱼儿都浮在水面上饮口。什么是饮口？饮口就是鱼儿们把头伸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草鱼和青鱼喜欢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水面上，少则三五条，多则上百条上千条。人们只能看，谁也不敢打扰它们，更别说用叉去叉，用网去张了。集体的东西，是碰不得的，若是被人发现了，轻者扣你家的工分，重大的那可得移送公社的小分队。不管你是谁，你都是笑嘻嘻地进去，哭着鼻子出来。小分队里的那些家伙都是打手，都是些六亲不认的二股劲，少根筋！

那些无法固定水位的小塘，小沟，有的划分给社员养点菱角，栽点藕；有的干脆闲着，任其百草丰茂，野鱼自生。特别是那些无人看管的沟沟宕宕，鲫鱼到处是，还有黑鱼。夏天它们是无一例外的饮口。所以，平常我们到处疯，满田野地乱跑，便有意的拔去杂草给塘面上留出一块空地。为的是查看有没有鱼，鱼儿多不多。因此，遇到干旱或集中渠溉时，我们便浑水摸鱼了。

经过我们一阵猛烈炮火攻击之后，那本来就很浅的水，此时已经是浑浊不堪了。鱼儿们大多无条件地投降了，然而都是些小角色，他们的肺活量也太小了，经不住呛。所以，都乖乖的浮在水面上，赤头赤尾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小伙伴们早已兴奋不已，见了鱼就逮，可往往够不着。你别看它们呆若木鸡似的浮在水面上，瞪着两眼，嘴半天动一下，似乎是气若游丝了，但你真的去要它的命，它会本能的反抗。尾巴一摇，溅起的泥浆水往往会弄得你一脸都是。这时，我们的那些小跟屁虫们在水里闹得更欢了。

我们几个大伙伴只是静静地观看着，因为，根据我们平时观察的情况，还有负隅顽抗的敌人。它们不仅不浮出来束手就擒，而是潜到四周或水底的稀泥中了。待小跟屁虫们闹够了之后，我们便专心致志地打扫战场，所获往往让小跟屁虫们羡慕不已。

浑水摸鱼有两个关键，一是浑水，二是摸鱼。一个塘面，把水搅浑，几个人是难以办到的，人越多水和得越浑，大鱼儿藏得越深，则越好摸。所以，斛鱼人越少越好，而摸鱼则是人海战术为佳。

浑水摸鱼不同于斛鱼那样的胡子眉毛一把抓。小伙伴们只配逮点浮在水面上的胖胖屁、小虫鱼之类的猫鱼。但他们大都在回家的路上就扔掉了。他们第一图的是雪花藕和鸡内果，第二图的是玩水热闹，他们并不稀罕连猫有时都绕道而走的鱼孙子！他们力气小，无法整株的盘起鸡内菜，自然也就弄不到鸡内果（鸡内果就是薏仁米，是一种可食可药的植物，这是前些年看《本草纲目》才知道的）。他们只得仰仗我们。藕，他们更是望着荷叶干叹气，踩藕更需要力气和水性。他们小毛孩一个，还没荷叶的梗子长。所以啊，他们想握着一节节人生似的雪花藕更得求我们。

人多势众，人民战争。因此，在浑水之际，小伙伴们的功劳最大，他们不仅舍得用力，而且还花样百出。所以有时候，水儿浑了，鱼儿浮了，他们的力气也没了。一个个无不泥猴子似的，从头顶心到脚后跟都是泥，只有两只小眼睛在眨巴着，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我们摸鱼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哪儿雪花藕，鸡内果了。

最好摸的是大鲫鱼。受了惊吓的大鲫鱼一个个都野鸡似的要么躲在水草中，要么藏在塘埂的稀泥旁。即使你用双手逮住了它，在水中它也一动不动。等到出了水面，它才知道完了，不停地摆着尾巴，扭着腰肢。可惜，迟了！往篓子一揣，它也就认命了。肥嘟嘟的大鲫鱼握在手心时，那种“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的胜利感真是“美佳佳”！

“乌龟好逮，鲨鳖难抓。”有些塘里往往有鲨鳖，乌龟几乎每条沟都有。但我们对乌龟这位赛跑冠军大都另眼相看，放他一马。然而，只要发现了鲨鳖的行踪是无论如何也不放过的。摸鱼时，若摸到了洞口，根据经验，犹能判断出是黄鳝洞、鲨鳖洞，还是癞蛤蟆洞。鲨鳖又叫团鱼。这可是位不要惹的主，他外表虽与乌龟相差不离，然而却十分凶狠，乌龟是从不咬人的，它只咬大富大贵之人。而团鱼最民主，他不分贵贱，一律平等，见着手指头就当美味。

我是摸到过团鱼的，因为团鱼的味儿太诱人！

团鱼生性狡猾贪婪，它吃鱼吃肉还吃猪肝，而且它在吃小鱼时不是细嚼慢咽，而是瞅准了一吞，含在嘴里慢慢咽。人们常“鸟为食亡”，团鱼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在摸鱼时，只要分寸拿捏到位，是完全可以瓮中捉鳖的，像两根头捏田螺那么容易。

摸鳖洞之前，先选数十条又肥又细又长的小银鱼，然后缓缓地放入洞中，用手捏紧了小鱼的尾巴，不断地向洞的深处伸进去。如果小鱼儿被它猛地一口咬住，你需轻轻地移动小鱼儿，慢慢地有节奏地往外缩手。此时，如果静静地谛听，你肯定会听得见一阵极轻极轻的“沙沙”声由深处传来，渐渐的传出水面。这时，你需用一张自己早已备下的网络将洞口遮个严严实实，在鳖一出洞的瞬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兜子将其兜住，拎出水面。你不用担心，它再张牙舞爪也是独眼龙滴水——瘪（鳖）了。

毛主席他人家在晚年还曾幻想“上九揽月”,“下五洋捉鳖”，由此足以说明毛主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鳖斗其乐无穷”的斗争精神。摸鳖过程中所获得的刺激与快乐，我每每想起来都兴奋不已。数次在梦中“聊发少年狂，将酒呼儿郎，沟沟宕宕，便将鳖踪访，轻描淡写处，摸老鳖捉团鱼。顺手羔羊，滚水烫罢，鳖胆抹上，生姜三五片，花雕少许佐汤，请吾妻上座，咱家奉上，杏眼顾鳖甲，玉指轻放，浅浅两三口，夸老夫可入御膳房。”

那时的鳖不似今日的鳖：家养，珍品，能防癌治。然而今日的鳖更不比往日之鳖：野生，寻常，只是下饭佐酒菜肴而已。现在不仅在沟沟宕宕中见不到鳖子鳖孙。家养的那个东西一点不精神，味道就别提了，淡儿吧唧的，没有一点野鳖的香味与嚼头。从前的鳖头，我们把它吃过之后，再用开水一烫一洗弄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红头绳系在胸前或扣在钥匙环上作佩什，十分的漂亮。如果将三两个鳖头系作一串，佛珠似的，油亮光滑，真正的美煞人也。

几十年来，十五六岁之前吃的鳖一箩筐怕也装不下。后来呢？怕能数得着啰。刚搬到竹园拐时妻弄了许多鳖给我补身子，也就十数只吧。再后来呢，有几次在酒席上，尝了一点点，是又肥又腻又腥。还有次是亲翁特意请我们吃大排档，他点了四只鳖共十六块，红烧的，只是有点辣味。他的小侄子曹阳斗了一块又一快，小样子真可爱，他大概从未吃过野鳖吧！

黑鱼，我们叫它苦鱼，又叫它孝鱼。说它是苦鱼，是因为雌黑鱼在产完卵之后，它的双眼就渐渐的瞎了，什么食物也寻不着，活得很累很苦。所以七八两至斤把重的黑鱼，不用说摸，人们碰都不碰它一下。特别是下桃花雨的时候，鱼儿们都爱戏水，趁着流动的溪水拼命往上游，一是玩耍一是觅食。因为黑鱼见了生水就不辨方向的乱跳，因此有人就容易跳到田埂上，大路上。但我们若见着了，它们如果不超过一斤都不逮它们。不知道它们是公的还是母的，倘若是母的，也许它正待产卵，也许它已经瞎了眼，故而一律的不逮，而是用棍子将它挑到水里去。大人经常吓唬我们，逮了小黑鱼是会晦气的。倘若是条大黑鱼，那就例外了。它肯定是公的，第二，它不是孝子，所以，格杀勿论。说黑鱼是孝鱼，那是因为小黑鱼们成群结队的围着它们的母亲转，它们生怕母亲饿坏了，兄弟姐妹们没了母爱，没了母亲的庇护。所以，它们都争着往母亲的口中游去，以身饲母。但雌黑鱼每天也就食那么一两条，健壮的它碰也不碰，只食那些弱小的。我们常常看见，一只瘦弱的约莫斤把重的黑鱼静静地带着它的无数儿女顺着水流的方向漫游。所以，我们看到了，也权当未曾见过一般，我们想到的只是苦鱼和孝鱼，而不是既可以红烧又可以做汤的黑鱼。

乌龟，我们也是摸着了也很少要的，因为乌龟是传说中的灵物。人们十分崇拜它。所以，乌龟见了人也不躲不藏。爬行之时只管懒洋洋地爬，晒太阳的时候只是缩着头晒。那是我们偶尔也摸几只带回家，放在猪水缸里养着。老辈人说，猪吃了乌龟尿不生病，而且还长得又壮又肥。当然，有时嘴馋也摸了大乌龟回来吃的。乌龟的吃法很残忍，因为乌龟胆小，所以将它用泥巴糊好，放入刚刚烧过饭菜的锅膛里，然后再推上牛屎巴巴和柴禾来慢慢地煨，我们便守在旁边等闻到龟甲的焦香味，便掏出来，除去泥土，那可是满屋生香，我们便沾上点盐和酱油，抢着吃。

真得好想再约发小们“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惜无处寻鱼塘，乌龟躲，鳖儿藏；莲藕、莲子只望洋；鲫鱼、黑鱼网内养，发小个个鬓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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